2011年11月2日 星期三

讓我淚如雨下的文章(by陳誼珊)

[前言]在某一個偏激的夜晚,我們聊了許多對世界的看法,陳誼珊說了一些讓我非常感動的話,我對他說「拜託你寫下來,讓我放網誌上好嗎?拜託」於是八句的言語成了八千字。謝謝你,給我讀這篇文章的機會,我萬分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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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類把刺刀插進嬰兒的胸脯,父親生下女兒又把她拖進廁所強暴,沒有雙腳的侏儒趴在天橋上供人照相然後活下去,精神病院裡天生沒辦法控制腦袋的人壽著幻覺、自殺慾望的折磨。世界怎麼能這麼殘忍,一個人還那麼小,卻必須體會到莫名其妙的感覺:「你早已被世界拋棄」,強迫把「你活著就是罪惡」的判刑塞給他。然後世界以原來面目運轉宛如沒任何事發生,規定他以幸福人的微笑出現:免除被刺刀叉進胸脯、被強暴,也不用趴在天橋上和關在精神病院,沒有任何人知道你的災難,世界早已狡猾地逃脫掉它肇禍的責任。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被某種釘死,那種東西把你和其他人類都隔開,無期的監禁。並且,人類說我是最幸福的,我脖子上掛滿最高級的幸福名牌,如果我不對鏡頭做滿足式的表情,他們會傷心。
                        ──邱妙津《鱷魚手記

  作為放在文章前頭激發讀者共鳴的引言,我想這個段落是太長了,但若是想要敘述這個世界的不公不義與痛苦悲傷,這般書寫或許又嫌太短。

  若莫國二、國三,我因為書皮上俏皮的鱷魚而誤把《鱷魚手記》當動物故事書翻開,從此迷戀上裡面華麗敏銳且看不懂的文字。

  是的,華麗敏銳且看不懂。

  華麗,是因為我誤以為《鱷魚手記》只是一本用詞綺麗精練的「現代文學」。敏銳,是因為我以為那些細膩而直擊人心的文字是來自於作者的敏銳,那樣的敏銳又恰好是同志所會擁有的「幸運特質」。我後來甚至因為身處在全是女生的中山,卻發現自己沒愛上女生而感覺遺憾,最誇張的是我甚至天真可笑的想著「這樣大概就不可能寫出那樣細膩的文字了吧?」

  而這所有的誤認無非來自於我的看不懂。

  我看不懂「鱷魚」和「拉子」都是同志的稱呼或隱喻,看不懂裡面所有的深情、撕裂與悲傷都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看不懂裡面最強烈的話語都絕非因為想要使用誇飾修辭。

  而這一切的看不懂則來源於我的不懂,說白點就是無知。我無知,因為我不知道原來好的文學並不是指虛構並用盡寫作技巧的書寫,而是一個人傾吐生命後的嘔心瀝血。我無知,因為我不知道敏銳並不是什麼同志都擁有的幸運特質,而是由於人們的歧視與排拒,所以容易擁有比一般人放大無數倍的喜樂苦痛。

  我無知,因為我不知道殘忍不是只出現在故事中,故事內有太多的殘忍是 來源殘忍世界的啟發,而那個殘忍世界剛好就是我所身處的現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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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我在高三學測考了不錯的成績,除了當時最想念的工程外,推甄加申請的六個志願,我硬是留了一個給邱妙津念過的台大心理。

  無奈那年台大首次開放申請的五個志願都可以填台大,不像過去全校只能選一個系申請,導致一堆75級分的人都申請了台大心理,更可惡的放榜後這些人後來都去了醫學系。但無論如何,我在申請的第一階段以1級分之差高分被刷,最後還是去唸了我的工程相關科系。

  我不知道如果我當年考進的是心理系,現在會變成什麼樣的人。會就此滿意於戴著心理學的眼鏡觀看世界嗎?還是也會像進生機系後一樣,因為不滿足而轉系?

  我想,就算我考進的是心理系,應該也還是會進入國樂社,並認識那個建議我去社會學課堂聽一聽的男孩。但是恐怕就不會修到同樣的國文和歷史課了吧?雖然我的大一國文教授只願意收理工醫農的學生,理學院尚在這個範圍之內,我還是有一定機率碰上被他「啟蒙」的機會。但是全校大概只有生機系的必修和自己院分到的大一歷史時間撞堂,若非如此,我就不可能選社科院的大一歷史了。

  變成一個社會所的學生,恐怕來自於太多歷史中的機緣。但又如何能肯定,在台大那樣多元而自由的環境中,其他事務觸發我的能量不足以讓我走向此方?也許我的選擇是結構中的必然,一切只是早來晚來的問題。

  機運與結構,我沒有答案,但是這是多麼社會學的討論方式啊!

  我沒有戴上心理學的眼鏡,現在鼻樑上這副,叫做社會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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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會學,我用社會學的觀點認識世界,懷抱社會學的態度在世界行動。

  一位我十分敬愛的老師曾說:「不要停留在憤怒中,往憤怒前再走一步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而回憶起接觸社會學前的我,確實也如大部分喜歡社會學的人一般,擁有憤世嫉俗的特質。如果是現在,有人以憤世嫉俗形容我,我會急忙撇清,說我是一個追求和諧的人。不過在過去,我把這當稱讚。

  社會學就是一個這麼尷尬的學科,會走上此道的人往往曾深切感受到某些哀傷、某些憤怒,但最終卻必須強迫自己進入讓心靈深刻觸動的場域,之後再毅然退出,用一種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無情方式,把對方當成一個客體冷靜剖析。

  馬克思是我所喜愛的社會學家之一,就算某位我也相當敬愛的師長總說我們這群鳥人根本沒讀懂他,但他那句:「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曾被我視為信仰。

  我想我確實讀不懂馬克思,到現在如果突然有人問我資本主義、剝削、異化、商品拜物教、辯證法、歷史唯物論到底在講什麼的,我一定還是會一臉沒自信的說:我回家翻書,寫一篇文章解釋給你看,我沒把握這樣知知嗚嗚的能夠回答清楚這個問題,但求手邊有資料後能講的準確一點、清楚一點。

  但是就算讀不懂,我卻還是想要學會解釋世界、進而改變世界。大三是我轉進社會系的第一年,受過一整年社會學理論的摧殘後,我在名為〈社會學是什麼?〉的期末作業結語寫下這段話:「社會學是批判現實的、也是反思自身的,持有『反思社會現在性』的態度,並抱有解釋世界外更要改變世界、要改變世界必須先改變自身的態度,如此,便是我心中的社會學。」

  「現在性」是我自己發明的一個翻譯,在這裡並不是重點。只是從大三那年後我就一直深刻的相信,我想改變世界,我就必須先認識世界,也認識自己在世界中的立場與位置。

  我知道,在社會學的眼鏡下,大部分的問題就和「我跑來念社會學到底是因為機運還是結構?」一樣的沒有答案,但是我卻相信,只有同時認識自己也認識世界後,我才有辦法認清自己所在立場與位置背後的意義,在知曉自己立基之地的狀況下更肯定的行動。

  所以我告訴自己,先成為一個能與憤怒斷裂的社會學家吧!先成為一個能夠釐清自己立場,卻也能保持一定程度客觀分析的社會學家吧!

  於是,我在想要成為一個社會學家的路上,也走進了一個聽說社會學家都會面臨的尷尬。畢竟,一個人怎麼可能同時又進入又抽離,又冷靜又熱情?所以,我決定先選擇冷靜,當一個安安靜靜,一心一意只是想學習更細緻、更全面瞭解分析社會現象的社會所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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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過去的我一定會覺得可笑且不屑,但無論如何,我確實慢慢成為我想成為的那種人,一個追求和諧冷靜的社會所研究生。

  畢竟我看過不少衝動而自以為事的運動分子,也看過許多自以為懷有憐憫之心卻無法認知到問題根源的傢伙。同時間,我又很不幸的認為要細緻理解一件事情需要時間,而只有細緻理解後才能找到沒那麼糟的行動方案,於是我發現,和諧冷靜和社會學並不是真的那麼不匹配,只是在他們配對成功後,你可能會產生很多副作用。

  副作用一,社會學中找不到真理,這個學科不僅自己內爆,還會告訴你世界上沒有任何真理,如果有真理存在,那大概是支配階級的陰謀。社會學家當然沒什麼條件變成統治階級,最慘的是就算有變成統治階級的那天,大概還會要求自己和全體人民瘋狂自省,所以久了之後民眾大概會因為頭腦太累而革命,最後還是會選擇推翻社會學家成立不用想太多的烏托邦,最悲情的事,社會學家搞不好還會一邊逃跑一邊沾沾自喜:「喔!他們起來革命了!」

  以上只是突然想到但大概並不好笑的笑話,社會學中找不到真理,但學社會學的人會在認清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看事情的方式與世界觀後,找到自己所相信的立場與世界觀,可能同時又知道選擇這套世界觀沒有什麼了不起,就像經濟學家會相信社會跟著市場的邏輯走、遺傳學家可能會把一切解釋都推給基因,在社會學家眼裡這一切沒有對錯問題,只是立場不同、典範不同。

  所以就算不同意他人的價值觀或立場,在認知到這點的狀況下,學社會學的人也很難正義凜然的把自己的價值觀加諸給別人,學社會學前那種理所當然的批判態度再也不復存在,可是不得不承認的是,如果對別人說:「社會學的解釋下,這件事情就是怎樣怎樣,所以我覺得怎樣怎樣。但是,這只是我的觀點而已!」在加上最後那句話時,只能說,真的是超沒氣勢。

  副作用二,知道世界上沒有對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價值觀,這樣也就算了。更慘的是,社會學家還會知道每個人之所以會有他的價值觀、世界觀,都是因為有其社會脈絡存在,這是社會所影響的,不能全部怪罪於對方的選擇。所以就算你知道有人會說出「原住民侵占土地」這種話,是因為他從小受國家的意識形態教育機器洗腦,同時擁有資本主義社會下私有財的觀念,加上他的生活環境內又沒有不同族群的人,因此要保持同理心的狀況下實在很難怪罪對方。

  但是如果總是要保持這種同理心,作為血氣方剛的批判者沒有戰犯哪過的下去?資本家沒錯,因為他會成為資本家有他的社會脈絡,輕視他人人權沒有錯,因為他會成為這樣的人有其社會條件。但是這明明就超不公不義的啊!

  想要避開這種內心的糾結感,最好的方式就是偽裝成還不成熟的社會所研究生,潛入冷靜和諧的書本研究小世界。壓住心中的矛盾、糾結,久了之後,確實也能靜下心,退開一步,暫時忘記一切,只是潛心分析曾讓自己滿胸沸騰的社會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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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我非常討厭醫學院、討厭醫生。因為我有個誕生於醫生世家的小學同學,在辦同學會的時候,他的父母徹底展現了社會階層頂端的有權者,如何以為世界該以他為中心的態度。所以我曾經以為醫學系就是一個會把所有人都變的超沒同理心、沒血沒淚,抽離一個人所有興趣,不過最後保證把你送上金字塔頂端的地方。

  這種偏激的想法,在我高中時慢慢有了轉變。幾位長我幾歲的好友,在指考放榜後如願以償的進入了全國第一志願。那時我表面上喜孜孜的給予祝福,內心卻思考著這些於我曾是那樣親切的友人,在未來不知會不會變成我最厭惡的模樣。甚至在看《白色巨塔》時滿心惆悵,這些我所喜愛的人們,以後就會一步步變成這樣嗎?就算這是多麼無奈的事,我卻也不想接受啊!

  至今,我的這幾位好友都已渡過醫學系七年,而我有更多位好友則還在此道上緩步前進。我很意外的是,學醫學並沒有毀掉我的朋友(起碼這七年沒有),相反的,偏激的我卻因為他們而多少了解了一個醫生的修行之道。

  第一次面對病人的感覺、第一次在病房迎接死亡的感覺、面對亡者家屬時的不知所措、病人問出自己也回答不出的問題時心裡的倉皇……更別提輪派小醫院時因人手不足而遭受到的身心轟炸,這種勞力剝削的事情並沒有因為他們走向社會的高階層而少一點。

  七年,我的朋友們花了七年,踏進醫學之門,但醫學之道的路上卻不像我所想像的,是高超到足以讓人變得驕傲的技術、是因握有權力而再也對他人不屑一顧的輕視,而是面對生命時的茫然、勇氣與不斷調整。

  在抨擊醫生或醫學教育時,通常大家最愛講的就是人文修養或醫德,而無法視病如親的醫生就彷彿該打下十八層地獄。可是,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如果總是視病如親,可能會讓人不斷的感受到龐大心理壓力,甚至無法進行診治或操刀,那視病如親難道不是苛求?如果你要求醫生護士視病如親,卻不能反過來視醫護如親,正視醫護人員的勞動條件,那麼你究竟有什麼資格苛求?

  後面那個問號只是抱怨一下,至於前者,只是想起,在多少描述醫學場域的小說漫畫中,似乎單純把治病、開刀當成工作、當成一項技術的人,可以更無所負擔的完成一樣樣的任務。我不知道這是否屬於,只是頗有感觸。

  過去,我曾經覺得那樣很冷血,可是現在,卻想著那是不是很無奈。

  在我的朋友踏進醫學之門時,我也踏進了社會學之門,如果研究所順利三年畢業,那我也算是鑽入一門學問七年吧?醫學面對的是人,社會學面對的也是人,進入兩個領域的人都應該曾經很有熱血吧?有時候我覺得這兩者是如此的像,如果不投入太多情感能更精確的完成一台手術……如果在確認自己立場後,能夠更冷靜、客觀、全面的書寫分析社會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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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幾個禮拜,批踢踢上的ntu版掀起一股台大學代會是否可以用學代會名義參加同志大遊行的討論風潮,我並沒有去認真了解這場討論的來龍去脈與文章內容,卻在無意間聽到了一些人對這場爭辯的評價,那些人認為討論這件雞毛蒜皮的小事根本沒有意義,學代會與其在那邊吵要不要參加同志遊行,不如多花力氣處理一點涉及校園內更多同學權益的事務。

  同時,我也看到了我一個好友的板,上面寫著他對於那些「把漠視或壓迫他人當作自由的人」的無奈。

  那晚,我想起了Martin Niemoller的這段話:

  起初納粹追殺共產主義者,我不是共產主義者,我不說話;
  接著他們追殺猶太人,我不是猶太人,我不說話;
  後來他們追殺工會成員,我不是工會成員,我繼續不說話;
  此後他們追殺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還是不說話;
  最後,他們奔向我來,再也沒有人站起來為我說話了。

  在床鋪上,我輾轉反側,心裡湧起極大的悲傷與憤怒,那是我在念研究所前常常擁有的,是我在念研究所後強迫自己放下的。是一種強烈的痛苦甚至憎恨,痛苦於這殘忍的世界,憎恨這世界的殘忍。

  我不斷不斷的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無法同理他人的人往往能夠獲得更高的權力,因為他們的冷血和自私站上社會經濟與權勢的巔峰?為什麼有人什麼都擁有,就失去了感受那些無法擁有的人的傷痛?

  而所有令我感到痛苦的事情則剎時間如潮水湧進腦海中。

  我難過,難過我以為相愛是人權,有人卻無法在社會的祝福下相愛。我難過,有些人可以去愛,卻因為社會中男女刻板印象導致了在愛情中位置的不平等,因此只能委屈求全的去愛。我難過,因為需要委曲求全的不只是愛人,還有生存,勞資關係不平等,所以工作求溫飽要委曲求全,歷史與環境正義無法伸張,所以只是想要保留自己的土地或文化都要委曲求全。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抓著棉被,我反覆的在心裡問為什麼,想著那些我認為不公不義的,眼角都要氣出眼淚。

  而我最想問的,是為什麼我曾經以為知道了為什麼,就有辦法改變世界。但為什麼我那麼努力的來到了這裡,我終於可以問為什麼了,認識有時候我以為我可以回答為什麼了。但為什麼我還是沒有辦法改變呢?

  就在那一刻,我想起了一個走在醫學之道上的朋友。

  我想起他寫,他在大七那年碰見了一個病人,那個病人在他悉心抽完腹水後,順口說了一聲「小弟,幫我把衣服蓋好。」讓他覺得,白袍代表的專業在那刻彷彿受到輕視。我想起他寫,他在醫院第一次接觸死亡時,看著心電圖越來越微弱,知道他要死亡,卻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家屬、面對死亡。

  我也想起了最近拿來殺時間的《怪醫黑傑克》,手塚治虫也是醫生。

  想起漫畫裡,黑傑克擁有高超醫術,卻總還是遇見怪病時流露束手無策的慌張和焦躁,在病人奇蹟似的被醫治卻又逃不過死亡後心裡擁有的不甘心。黑傑克是漫畫人物,除非劇情設計使然,要不往往能讓他救回病人。但活在現實世界中的醫生呢?擁有同樣的束手無策、同樣的慌張焦躁、同樣的不甘心,但還得面對自己的無力回天,面對病人的死亡。

  忘記是侯文詠的那本書了,講起他是實習醫生時,跟著教授開一台手術,病人情況很糟,好像是個護士或實習醫生吧,焦急的問主刀醫師可以做些什麼,主刀醫師說:你就出去禱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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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涂爾幹說,社會學是研究社會的科學。

  涂爾幹說,社會學也是社會的病理學,要區分出社會的正常現象與病態現象,醫治失序的社會。

  為了認識社會、分析社會,社會學家發展了諸多不同的觀點來切入社會現象,並且嘗試更客觀的研究社會。念越久的社會學,我越來越覺得社會學真的是實證科學,他的主觀其實也只不過和所有科學典範所持有的主觀差不了多少但想抽絲剝繭了解現象、以合乎邏輯的推論來解釋現象的方法,基本上都是一樣的。

  就好像醫學,最終也在現代醫學的典範下,發展了一套了解人體、透析病理的方法,期盼能在深刻的了解人類身體、了解病毒細菌後,能夠找出讓人身體健康、驅除病痛、延年益壽之道。

  涂爾幹說,醫生檢查出人的疾病,醫治人的疾病。社會學家檢查出社會的疾病,我猜想,那也是為了醫治社會的疾病吧?

  但是涂爾幹沒有說,醫生鍛鍊了那麼多技術、吸收那麼多知識,可以知道每條肌肉的名字、知道要怎麼從不同的症狀判斷出不同的感冒、知道要怎麼診斷、怎麼麻醉、怎麼開刀、怎麼治療……可是盡管人們都誤以為現代醫學掌握操控病痛生死的知識技巧,可是現代醫學也可能看到病徵卻無法診斷,有可能診斷出得什麼病卻無法挽救,有可能拼命挽救卻不敵上天對生死的安排……醫生在面對人、在面對病痛、面對生死時,擁有的不只是專業而賜予的權威,更是因只有專業而知無力的失落,甚至有時是不知所措……面對更多的位置,醫生並不是掌握生死的神,只是充滿無力感的人。

  就這點來看,社會學家,還真像社會的醫生啊。

  我們苦苦學習,去了解無數中剖析社會的觀點、去操演無數種研究社會的方法,可是我們有時候還是不知道社會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或者,更淒慘卻一再上演的,我們以為我們知道社會怎麼了,性別歧視、階級問題、消費社會……,我們用了數千數萬的言語去說明我們的分析,可是卻只是在這樣的理解中發現自己的無力。就像生命的存在和消逝其實並不掌握在醫者的手裡,就算我們了解了社會結構的病,最終卻只發現自己的無力改變、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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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到這裡,似乎要來個迎向正面的結尾,好讓有耐心讀到這裡的人感受到社會學能夠帶來的燦爛陽光。雖然不可思議,但確實有學妹說過,我寫有關社會學的文章居然常常能透露出一點樂觀。

  雖然我一直不知道,我是真的相信每個人都有力量能在社會中推動一點點的改變,還是只是因為不想接受被社會學開天眼後看到的痛苦現實,只好半哄半騙自己世界上真的有能動性這種東西。甚至用尼采的神議論安慰自己,人生的存在本身就是人生的意義,當然也包括了裡面的欣喜痛苦美麗與荒唐。不過,這些都不是我在這裡要繼續長篇大論下去的。

  就算時常被社會現實的黑暗而捅的鮮血淋漓,我還是有相當的能力在情緒狀況好的時候信任社會學樂觀的一面,相信正是因為黑暗,所以光才會更明亮,每個人小小的能動性,也許有溫暖世界的力量。

  但是我現在真正想說的是,在那個蜷在被窩中氣到不行的夜晚過後,我重新看了《鱷魚手記》,看到了我放在這篇文章引言,而且我過去很無知丟臉的以為這只是邱妙津一段華麗而誇示的書寫段落,我過去甚至以為這只是本優異的文學作品,現在想起來只覺得多麼可笑!

  而如今,我終於也以社會學的方式,看到了邱妙津看到過的殘忍。那些殘忍我已不想在一篇即將結尾的文章一一書寫,正如開頭所述,要敘述這個世界的不公不義與痛苦悲傷,那是怎樣都嫌太短的。所以我只想再引述兩段話,是我最常拿來鼓勵我的話語之二,若是要解釋我想放他們在這裡的理由真不知道我還要寫幾百頁,所以就讓我直接引述吧。

  醫生就算無法挑戰生死,卻還是選擇面對病人。踏進社會學之門的我,就算無法挑戰社會結構,卻還是想面對這個社會,為我選擇的信仰而戰。現在的我或許還做不到什麼,但起碼,可以勇敢地凝視與揭露、用力地認識和書寫:

  也許,要成為一名出色的社會學家,很有必要融匯一些代表著青春的性情傾向,譬如擁有一定的力量和勇氣,去毅然決裂,去起而反抗,面對社會不平保留一份無邪的天真;此外再納入一些更多地體現著老成的性情傾向,譬如說現實主義的立場,譬如有能力直面社會世界冷峻艱辛、令人沮喪的現實情景。
                       ──Bourdieu & Wacquant


When I sit down to write a book, I do not say to myself.
I am going to produce a work of art.'

I write it because there is some lie that I want to expose,
some fact to which I want to draw attention,
and my initial concern is to get a hearing.
                                                   By George Orw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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